CyanMie

你看那夏天的树蒸腾出了绿烟，晨间的海氤氲着盐度很重的水汽，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今日的烦恼和昨天的还是很像，山城啤酒一如既往地好喝，我也还是像这样坐在你身旁。

你还这样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地想要问我些什么呢？

——你就是答案。

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工作，王源到小区口的大排档里小坐了二十分钟，在暖橙色的灯光下扒了一大碗鲜肉馅的抄手，狠狠犒劳了一下自己寂寞已久的胃。然后他回到家迅速地冲了个澡，随意地吹了几下头发，换了身干净宽松的T恤，踩着拖鞋走下了楼去。

走出单元门，他一眼便望见了住在对门的老邻居王俊凯。那人手里拎着两罐山城啤酒，正优哉游哉地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彼时时值晚上七点过半，天色倏地暗了下来，天边的深蓝一点点吞噬着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燠热的风开始变得清凉。

王俊凯也瞧见了他，勾起嘴角挑挑眼尾，笑得和今夜的风一样清朗。

他把啤酒递进王源手中，沉默着看着对方动作利落地拉开拉环、抬起下颚猛地灌进嘴里一大口，然后舒服地眯起眼睛。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抬起手来想要揉一把那人半干不湿的头发，但最后还是绅士地收回了手，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你们医院今天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吗？”王源问他。

王俊凯眯起眼睛抿了一口啤酒，“你这话问得真孩子气。”

被讲孩子气的那位睁圆了眼睛，满脸都写着不服气，“这难道不是一种……家长询问放学回到家的孩子的语气么，哪里孩子气了。”

微风撩起王俊凯的刘海，他缄默了一瞬，抬眼看向远处雾里的星辰，“在成熟大人的世界里，医院那种地方大概不会被用好玩两个字来形容。”

“嘁……”王源撇撇嘴，“我有时候真讨厌自己是个大人，明明不想成熟，还非得装模作样地和那些小屁孩讲道理，听他们说他们那些荒唐的想法。”

讲到这里，他忽然无奈地笑笑，“第一次觉得他们的想法荒唐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终究还是变成了无聊古板的大人。但即便是这样，他们提出来的那些幼稚透顶的问题，我却还是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答案。”

“比如？”

“我作为一个音乐老师，今天竟然像个班主任一样和学生谈起心。”王源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刘海，“我今天给他们讲了松下奈绪的《flowing wind》，是一首悼念亲人的曲子。一个女生边听边哭，下课以后我单独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说她的爷爷刚刚去世。”

“她说她是在爷爷家长大的，奶奶去世得早，爷爷一直照顾着她。她总喜欢半开玩笑地问老人家这样一个问题——爷爷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呀。爷爷知道她是在讲玩笑话，所以从来都没有回答过她，总是一笑置之。直到后来爷爷病重，再也讲不出话，最后，离开了她。”

王俊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她问了你什么问题？”

“她没有直接问我什么，她只不过是站在我办公桌前哭得像是犯了很大的错在被我训话一样惨。她说她没能听到爷爷的答案，她觉得很遗憾……她感到遗憾的，竟然仅仅只是没能听到那句显而易见的答案。”

王源把罐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擦擦嘴巴继续说道：“我觉得她幼稚，但我并不知道该怎样消除她这莫须有的幼稚。她只有十四岁，我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她的想法按理说应该都是我十年前的脑回路，但关于这个荒唐的问题，我却不知道该怎样给她一个她可以接受的答案。”

“你喝得太急了，会醉的。”王俊凯云淡风轻地讲了这样一句离题的话，很快又回归正题，缓缓开口道，“她这不是幼稚，她只是把巨大的悲伤缩小化，却又没办法完全消化掉，最后只能把一切归结在一个虚无的点上。”

王源歪着头细细听着，渐深的夜色悄无声息地融进他的眼睛。他恍惚间想起十年前，他十四岁的那一年，他失去了最疼爱他的奶奶。他是男孩子，哭了几次以后就生硬地把眼泪收了起来，但是心里郁结的情绪却依旧浓得化不开。

他那时偶尔会想一个问题，奶奶离开的时候他正在外地读书，那个时候，奶奶会不会很想见他？他得不到一个答案，也便极其幼稚地放任自己郁郁寡欢了半年。直到后来，在时序的更迭中，这个逻辑杂乱的问题终于被他渐渐抛之脑后。

王俊凯瞥了一眼他，眼角弯起的弧度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灌了一口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必须把答案清楚明白地列出来，人类是会感知和思考的高级动物。她的这个问题哪里有什么答案……她就是答案。”

王源反应了几秒，迟钝地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疑问：“嗯？”

“她在爷爷的照顾下好好地长大了，并且成长得很好，安然无恙，毫发无伤。所以，爷爷是否喜欢她这种疑问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因为他一定、不会、不喜欢她。她本身就是命题成立的一个有且仅有的佐证，她本身，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哪里有什么答案。提问者本身，就是他们心中那些幼稚问题的唯一正解。

王源呆呆地望着远处雾里星辰的光芒渐渐明晰，只感觉心里有个缠绕了许久的疙瘩忽地解开了。而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十四岁的他自己，此刻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奶奶疼爱了他十四载，弥留之际是否想见他这个问题实际上毫无意义……因为她一定、不会、不想见他。十四岁的王源本身，就是十年前那个幼稚少年心中荒唐问题的答案。

“王俊凯……”王源捏着啤酒罐的指节微微泛白，随后又缓缓恢复如常，“谢谢，你也给了我一个答案。”

他歪过身子，闭起眼睛慢慢靠上身旁人的肩头。凉风习习，好似把今日份的烦恼尽数吹了去。

王俊凯迟疑了一下，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揉了揉他发红的眼角，轻声说：“你醉了。”

“没醉。”王源闭着眼睛笑出声，鼻子隐隐有几分酸涩，“托你的福，反而格外清醒。”

“那下次啤酒你请。”王俊凯轻笑道。

“好。”

暧昧因子随着黎明的到来被透明干燥的阳光驱散，又在夜幕降临时随着星辰的发亮而一并闪耀起来。

王源今天破天荒地没有迟到，握着两罐冰镇的山城啤酒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整个人软软地浸在浓郁的夏色里，气定神闲地欣赏着水彩画一样的日暮黄昏。

几分钟后王俊凯匆匆赶来，面带歉意，嘴里念叨着“今天临时开了个会”，自然地接过王源手上的其中一罐啤酒，把手中的烤肠塞进了他手里。

“谢谢。”王源眯起滚圆的杏眼，笑得很是开心。

王俊凯紧挨着他坐下身来，开门见山地问：“今天给出答案了么？”

“嗯，”王源点点头，“我把你昨天和我讲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了她。”

“她是什么反应？”

王源啃了一口烤肠，慢吞吞地说：“她跑回班级里拿了个本子，把那些话记了下来，说要回去好好领悟一下。”他把手中的啤酒递给王俊凯示意他帮忙开一下，咀嚼着烤肠继续说道：“她的神色看起来没有那么悲伤了，我想她大概是接受了那个答案。”

王俊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他把开好的啤酒递回到王源手中，然后打开自己的那罐抿了一口。

这份并不尴尬反而透着几分岁月静好的沉默，是被王源突如其来的一个酒嗝打破的。

始作俑者不好意思地笑笑，抿了抿嘴，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开了腔：“王俊凯，你做了我三年的邻居，两年半的酒友，生病时照顾、烦恼时疏解、无聊时陪玩……一直以来这么心甘情愿任劳任怨……你是不是……”

闻言王俊凯挑起眉毛，抬起手揉了一把王源细碎的头发，柔软的触感和他掌心的温度一样恰到好处。他的嗓音低沉而清晰，盖住了树上的蝉鸣，融入了恰好途径此地的风里——

“你就是答案。”

你看那夏天的蝉鸣出了旋律，黄昏的山氤氲着温度很低的雾气，世上依旧人山人海，今日的烦恼和往日一样同你说了再见，山城啤酒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我也还是像这样坐在你身旁。

你还这样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地想要问我些什么呢？

——你就是答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