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倘可痊愈的你【短完】
“那时我每天睡前都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能否醒来，
可他依然教会了我爱，与被爱。”
01
雾气迷蒙的午前，日光熹微着正穿破云层。王俊凯安静地立在病房宽敞的窗子前，身上的藏青色衬衫干净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隔壁病房又隐约传来病患和护士耍赖皮的声音，好听的薄荷音叫着嚷着，说是想吃麻辣烫……真是个乐观豁达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王俊凯拿过刚刚在床头柜抽屉里找到的打火机和一盒Marlboro香烟，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支来衔在嘴上，却在点火的时候动作顿了顿，最后放下了打火机，把那支烟丢进了垃圾桶里。
脑癌患者忌烟酒。这句告诫忽然在他脑中响起。
一分钟后，他推开病房门径直走了出去，身后数米外的垃圾桶里静静地躺着他的名牌打火机，以及那盒昂贵的Marlboro。
“我吃微辣还不行嘛姐姐，这家外卖很快的，半小时内就能送达了。”王源裹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盘着腿坐在床上撒娇，杏仁眼里光芒璀璨，毫无病态。
小护士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不行，你下周就要做手术了，必须忌口。万一水钠储留引发心衰了怎么办，不要命了是不是。”
王源无奈地吹了吹自己的刘海，干净苍白的小脸皱成一团，嘴巴撇了撇，“医生说我都十八岁了，做这手术年纪有些偏大，而且我的心脏血管畸形得有点厉害，风险还蛮大的。”
小护士收好他输完液的空瓶正欲离开，闻言皱皱眉，“风险不大，他吓唬你呢。”
“火锅吃不到，连麻辣烫都吃不成，万一我死在手术台上了……”王源可怜巴巴地眨眨眼，“姐姐你想想，多可怜呀。”
小护士剜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责备，王俊凯忽然推门进来，径直走到病床前扯起王源的手腕，“换衣服，跟我出去。”
“哎哎哎！”小护士拍开他的手，“你又想干什么，你下周不是也要做手术嘛。”
王俊凯抬眼看向她，勾起淡色的薄唇垂眼笑笑，“所以我们才一定要最后再出去一次。”
02
刚住进死气沉沉的病房里时，王俊凯也是死气沉沉的。他的颓废与绝望演变成了暴躁孤僻与烟酒无度，医生和家人，谁也拦不住。
他知道自己的病多么要命，也清楚治愈的希望多么渺茫。他不得不脱下西装革履，换上滑稽的病号服，把意气风发的人生囿在这样一个苍白空旷的屋子里，想想就觉得窝囊。
于是烟和酒成了他的伙伴。只有在被烟雾缭绕时、在冰凉微涩的液体灌进喉咙里面时，他才能稍许地接受一下这残酷的现实。
医生在其位司其职，劝说不了他而作罢，倒也无可厚非。没几天过去，本就感情淡漠的家人也渐渐地放弃了劝说他，开始做起有朝一日他不治身亡的心理准备。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在一个阳光明朗的日子里、在所有人都又一次被赶到了病房外以后，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扣响了他的病房门，然后撑着宽大的病号服，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有点可爱的脑袋瓜。
“嗨，我叫王源，隔壁病房的。”
王俊凯木然地转过头来看向他，把手中的烟掐灭，问：“有什么事么。”
王源笑嘻嘻地踱过来，走路上下一颠一颠的。他扑棱棱闯进还没消散的烟雾，塞进王俊凯手里一颗浅绿色包装的硬糖，“这糖是我舅舅从韩国带回来的，茶叶味，新奇吧。”
王俊凯垂眼看了看那颗糖，没作声，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家伙像是个激情洋溢的推销员。
王源拿过窗台上空空如也的洋酒瓶打量了一番，又睨了一眼烟灰缸里成堆的烟蒂，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你是个年轻有为的总裁？那群护士姐姐说，你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刚接手的家族企业更新换代做大做强了，从一般有钱变成了巨有钱，超级厉害。”
这号厉害的人物，的确是他王俊凯不假。但如今落拓至此，也的确是他不假。
王俊凯怔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笑，慢吞吞地撕开糖纸，把糖果塞进嘴里，“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只能没用地呆在这里，等待被救，或者等死。”
“哎，这个糖是不是很好吃？”王源显然没理会他这句极度悲观的阐述，自来熟地在病床前坐下身，孩子气地前后晃起腿来，“你不觉得……烟和酒的味道很苦吗？我们已经这么倒霉这么命苦了，为什么不吃点甜的呢。”
他眼角的笑意天真烂漫，但讲出的每个字力度都刚刚好，像是深谙世故，而不世故。
多日以来，王俊凯第一次产生了交流欲，他鼓着微哑的烟嗓问身旁的人：“你多大了。”
王源也歪过头来看他，“十八岁。”
王俊凯点点头，又问：“你是什么病。”
王源挠挠鼻子，云淡风轻道：“先天性心脏病，前阵子才发现。做手术有点迟了，搞不好会死。”他拍拍王俊凯的脊背，“我打听了，你也只不过是比我大了五岁而已。其实我们都差不多，况且你还比我多占了五年的便宜。”
王俊凯一时语塞，沉默了几秒以后，没头没脑地介绍起自己的姓名来，“我叫王俊凯。”
“我知道。”王源依旧笑嘻嘻的，“我看你没有赶我出去，应该还算蛮喜欢我的。那以后我陪你玩嘛，你就不要总是砸东西了，吵得我这小心脏砰砰直跳，睡不好觉。”
茶叶的味道由舌尖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像是穿破峡谷的清凉山风，把方才呛人的烟味尽数驱散，在身心间引起微妙的山洪。王俊凯又沉默了半晌，僵硬地勾起嘴角，缓缓点了点头。
“脑癌患者忌烟酒，记好了。”王源从身上病号服的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把硬糖，慷慨地塞进王俊凯手里，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好看，“糖呢，也不要吃得太多。”
03
王源亦步亦趋地跟在王俊凯身旁，偏过头来问他这是去哪儿，秋日清冷的空气拂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没有血色。
“你有什么愿望还没实现么，”王俊凯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告诉我。”
听到这个突兀的话题，王源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凝神思考起来，“我想想啊……有有有，我有好多愿望都还没实现。”
“比如？”
“我想蹦极！”王源眼睛蹭地一下亮起来，“想了很久了。十层楼那么高就好，纵身一跃……啧，超帅。”
王俊凯安静地看着他，半晌，抬起手来轻轻揉揉他的发顶，“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世界第一高的美国皇家峡谷大桥，只是你的心脏受不了。”
“是呗，我这脆弱的小心脏。”王源无奈地缩缩脖子，眼里的光咻地就收敛起来，“就算是手术成功了，我这辈子也不能冒险去做这种太刺激的事情。”
医院门前的台阶还剩下最后几级没走完，王俊凯忽然把王源按在原地，“站在这儿别动。”他眉眼含笑道：“你不能蹦极，但你可以蹦级。”
然后，没理会王源困惑的神情，他独自继续向下走去，声音低低地数着：“一级，两级，三级……”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他转过身来看向王源，“五级，够高了。”
“玩文字游戏是吧。”王源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扑哧一声笑出来，“就你聪明是吧。”
王俊凯不置可否地挑挑眉，目色温柔地仰脸望向他，缓缓张开了双臂，“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王源弯起嘴角，薄荷音层层叠叠地染着愉悦，“好。”
然后他也张开双臂，稳稳地扑进了王俊凯的怀里，被后者有力的臂膀圈住，无意间形成了紧紧相拥的姿态。他趴在王俊凯胸前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没有刚认识你时的烟草味了。”
王俊凯垂眼看向他，“心脏没事吧。”
“心脏……”王源直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傻笑着摇摇头，“心跳的确有点快，但是没事。”
04
坐了七站的公交以后，王源扯着王俊凯的衣袖走进了一家书店。扎着半丸子头的书店老板一看就是个怀揣着诗和远方的文艺男青年，见到王源立即乐呵呵地迎了上来，“源源！毕业以后就没见你来过，干嘛去了？”
王源也乐呵呵地迎过去：“毕业以后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时之间我就把你这儿给忘了。”
“小没良心的。”书店老板笑骂他一句，“你自打高三以后就没在我这儿租过漫画，只顾着买学习资料，这一年多过去，好多本你追的漫画都完结了。”
“哎对对对，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王源狡黠地眨眨眼，“麻烦您把那些我没追完的完结漫画都找给我，我今天把它们都看完。”
王俊凯屈起长腿蜷坐在两书架之间，眼看着王源兴冲冲地捧来了两摞漫画，整整齐齐地堆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后蹲下身，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
“你这是……”王俊凯想不出王源拉他来这里的意义，一边动动身子往旁边挪出点位置给他坐，一边开口问道。
“你看，这么多本漫画我都还没看完，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就不好说了。我计划着在吃午饭之前把它们全部追完，但现在保守估计只剩下两个小时，我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王源探身拿过一本漫画塞进王俊凯手里，“我们一起看，一人看一半，就差不多可以看完了。你帮我看每一本的最后一话，然后用一两句话告诉我大概的结局就好。”
王俊凯耐心地听完他的这段阐述，顺从地翻开了手中的那本漫画，“好，一起看。”
亿万个千斤顶也拦不住表盘上时针的轮转，第一个小时倏地便过去了。每看完一本，王俊凯就用手肘轻轻戳戳王源，把方才看到的内容概括给他听。
只是他脑内的肿瘤实则并不友好，除了让他变得嗜睡，也悄无声息地侵害着他的记忆能力。他如今的大脑就如同上了年纪的老者一般，需要很费力，才能做到不迅速地把刚刚记下的东西遗忘。
王源很配合地对每一个从他口中听来的结局都发表了评论，模样和语气都很有精神：
“哇，原来终极大Boss是他呀！”
“我就说嘛……作者把这部的主角光环画得这么大这么亮，最后他们复辟失败才怪。”
“竟然是通过这种方法成功的……也太扯了吧，烂尾。”
王俊凯倚靠在书架上，表情温和地听着他讲，全然没有了刚进医院时的颓唐与戾气。每看完一本，他就把那本放得远远的。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记性有多差，生怕自己会把看过了的拿过来再看一遍。
似乎燥热的空气都不再横冲直撞地流转，让步于这静谧美好的午前气氛。时间流逝快得毫不含糊，第二个小时很快就过了半。王源看到一个特别好笑的情节，偏过头来想要分享给身边的人，却发现王俊凯不知何时已低垂下头陷入了沉睡。
他的腿上摊着本没有看完的漫画书，双手规规矩矩地搭放在书上，阳光穿过书架空闲的隔层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在他疲惫而安静的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一刻的王俊凯，看起来是那种不堪一击的脆弱。就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像漫画里那些舍生取义的英雄主人公一样，在完成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以后，消失在金色的光芒里。
王源吸吸泛酸的鼻子，抽出王俊凯摊在腿上的那本漫画书，放在自己这边。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把他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用脸颊蹭了蹭王俊凯的发顶，唇边泛起浅淡酸涩的笑意，用气声说道：“你一定很辛苦吧。”
日头微灼的正午终于来临。被王源推醒的瞬间，王俊凯感觉自己就好像同刚被从深度昏迷里抢救回来时一样，脑袋里面一片混沌，疼得厉害。他挣扎着坐起身，眉头微蹙，眼神里写满内疚与歉意，哑着嗓音轻声道：“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
“道什么歉呀。”王源眯起眼睛冲他笑，抬手细细捋好他微微凌乱的刘海，“谢谢你，多亏有你在，我才这么快就全部都看完了。”然后他收回手，孩子气地扯扯王俊凯的衣袖，苍白着小脸歪头看他，语气轻快，“我们去吃午饭吧。”
“好啊。”王俊凯有些虚弱地看着他笑，褶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连眼尾的猫纹都那般温柔。
说着要去吃午饭，王源却依旧坐在原地，没有立即动身。他又抬起手，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轻轻地摸了摸王俊凯的发顶，“累坏了吧。”
王俊凯没说话，眼底似乎有万千情绪徘徊缱绻。他掀动沉重的眼皮看清眼前的人，笑着摇摇头。
正午的日光变换了角度，将两个人都包裹起来。好似整个世界都在用力地灿烂着，好似每一隅角落里都膨胀着期冀，好似在他们往后的生命里，还有无限久远的未来，可以期许。
05
“我和你讲，这家老兵面馆味道超级好，我以前读中学的时候经常自己跑到这边来吃面。”王源颇有兴致地拉着王俊凯进店入座，“我是在这边长大的，小时候爷爷经常带我来这儿吃面。后来他去世了，但这家面的味道一直没变。”
“看样子，”王俊凯坐在他对面，双肘杵在桌上，“你小时候过得很幸福。”
“嗯，我小时候就像个宝一样，谁见了都宠着爱着。”王源赞同地不住点头，然后回过身来指着菜单对老板说，“我和我朋友今天不能吃辣，就来两碗清汤拉面好了。”
“好嘞。”老板立即热情地应道。
面很快端上来，但两个人都吃得很慢。虽然王源整天嘻嘻哈哈，也感染着王俊凯看似神采奕奕，但病痛的折磨始终未曾远离，分秒必争地消耗着他们的生命，包括睡眠状态，以及食欲。
为了给王源最喜爱的面馆捧场，王俊凯拼命塞下了一碗面，尽管鲜香的味道在病痛面前如同嚼蜡。而王源自己却剩下了半碗，不好意思地笑笑，辩解道：“我今天早上吃得太多了，现在不饿。”
王俊凯没有戳穿他，嘴角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轻轻点点头。
“这附近有片银杏树林，近几年发展了旅游业，可以租自行车在林间小路上骑。”王源眨眨眼睛，“小时候爷爷总骑车载着我去那里兜风，我还想再像小时候那样，被载一次。”
“好，”王俊凯当即便这样回应道，与此同时暗自把周身分散的力气拼命重新集聚起来，“我载你。”
06
银杏树叶已经开始由墨绿转成金黄，宣布着燠热夏日的落幕。林间小路上鲜有人迹，高节奏的现代生活把人们的闲情逸致都消磨了去，过往怎般热闹的美丽景致，也终将归于宁静。
王源安静地坐在单车后座上，清冽的林风卷着树叶的味道在他耳边经过，留下沙沙的细碎声响。他抓着王俊凯的左右腰侧的衣料，轻轻地把头抵在了他的后背上。
王俊凯的脊背线条明显地僵直了一瞬，随后他放慢了骑行的速度，“我慢点骑。骑得太快怕你心脏会不舒服。”
“王俊凯……”身后的少年忽然闷声喊他，调子听起来干涩落寞，好像今日一直兴致勃勃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嗯？”
“你怕死吗？”
王俊凯的脊背挺得很直，目光深邃着，向望不到边的森林深处游荡。他沉吟了半晌，回答道：“遇见你以后，好像开始有些怕了。”
王源抓紧他的衬衫扯了扯，“那我们都别死。”然后他伸出手臂，一点点圈紧他的腰身，像是海上漂浮的遇难船客攀紧了一根浮木。
他的声音很轻，在命运面前好似卑微得紧，昔日里故作的朝气蓬勃一扫而空。
“做完手术以后，我们都要快点好起来。然后我去读大学，你继续回去做你的大老板。等我毕业以后，万一就业压力太大，我就直接讨好讨好你，你派给我一个够分期付款给我爸换台新车的工作就行。再然后我攒一笔旅游基金，带上我爸妈，和你一起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把没吃过的好吃的都吃一遍。我们一起再健健康康地活个几十年……好不好。”
他坐在单车后座上喋喋不休地念着，一点也不想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他就会忽然觉得，方才设想的那一切，好像都是虚妄。
王俊凯喉结滚动了一个来回，迎面吹来的风掀动他的刘海，也吹得他眼前蒙上了一层轻薄水汽，他静默了一瞬，低声说：“好啊。”
他依旧缓缓向前骑着，明知道迟早要回头，明知道这次冒险为之的出行终归要结束，却还是想要和身后的这个人再一起多吹吹这清冽柔软的风，多闻闻这森林间树叶的气味。
这是今生第一次，他想和一个人多呆一会儿，再多呆一会儿。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了让他真正贪恋的东西。
他正想开口再多说些什么，忽地感觉自己的脊骨处像是触及了什么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那一小块衬衫被浸湿了。
07
不知骑了多久，橘黄与玫红参半的火烧云都浮上了天际，衬得暮色格外温柔。返程路上，王俊凯闷声骑着车，看似毫不费力，可他的额头上和后颈上分明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气温太高，还是他太疲惫。
又是一阵清凉的风迎面吹过来，王源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地喊了停。
“王俊凯，我没有你心细，大大咧咧不懂得体恤，”王源从后座上跳下来，执意在王俊凯手中接过车子，推着向前走，“所以你可一定不要为了我逞什么强。”
“的确是为了你，但没有逞强。”王俊凯走在他身旁，抿抿干燥的薄唇，抬手揉了两下他细碎的发尾，“除非我瘫痪不能动，不然都不算是逞强。”
“那你有没有什么愿望？”王源打起精神冲他眨眨眼，“我帮你实现。”
“本来好像都已经在住进医院里之前实现了。”王俊凯眯起桃花眼，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微微濡湿的刘海被黄昏的风撩起了几缕，“但现在又有了新的。”
“是什么？”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闻言，王源傻兮兮地笑了几声，吸吸鼻子仰起脸，佯装在看枝叶间晚归的雁。
有很多话像海啸一般在他心头掀起，却又统统梗在了喉咙口里讲不出。他想，我好不容易把你哄得开心了些，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留在这个世界上。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现在的我变得格外贪生怕死。
那你为什么不说，希望我们，都能活下去。
08
回到市区以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同班公交上的乘客在到站下车后瞬间便风流云散。华灯初上，夜色把喧闹的车水马龙都筛得像是默剧，预示着这场或许是最后一次的出行即将收尾。
“哎，你看！”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王源忽然眼睛一亮，像是电量耗尽的机器人突然接上了电源。他指了指不远处街边的一台娃娃机，回过头来冲王俊凯说：“医院附近只有这一台娃娃机，里面有只皮卡丘，住院以后我来这里夹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夹到它。”
“为什么非要夹皮卡丘，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么。”
王源摇摇头，“不知道你看过神奇宝贝剧场版没有。小智战死以后，皮卡丘还是找到了他。”他几步走到娃娃机前，趴在玻璃窗上一瞬不瞬地望着摆在正中央的那只皮卡丘，“我就想啊，如果我死了，它是不是也能找到我，然后陪着我。”
王俊凯在他身旁站定，沉默着没作声，不知又在思索些什么，或是已经疲惫得无法立即作出回应。
王源在卫衣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枚银光闪闪的游戏币，举到王俊凯眼前晃了晃，“最后一枚，你要不要试一下？”
“我没玩过这个。”
“试试嘛，你那么厉害。”王源把游戏币塞进王俊凯的掌心，就像当初塞给他茶叶味硬糖一样随性自然。
然后王俊凯真的成功了。那只皮卡丘终于逃脱了玻璃墙的桎梏，来到了想要拥有它的人身旁。
“厉害呀你！”王源的杏仁眼里满是惊喜，激动得拍起手来，“居然第一次夹就夹上来了，怎么做到的？”
王俊凯把皮卡丘玩偶塞进他怀里，“心诚则灵吧，可能是我太想把它送给你了。”
再往前走十几米的地方，街边的流浪歌手早已经架好了高脚凳和立麦，正抱着吉他悠哉悠哉地唱着一首民谣。
王源抱着玩偶转过身来看向那位模样沧桑的中年大叔，低声道：“其实我一直都想像这样当众唱首歌送给你，但医生说我现在连唱高音都不行，也不建议我参与这种场合，怕我会太亢奋。”
王俊凯倾身过来听清了他讲的话，温声问他：“你咨询过医生能不能在街头唱歌？”
“是呗。”王源挠挠耳后，“你那时候有点自我封闭，我就想着带你出来热闹热闹……当时是想来这儿唱一首激情澎湃的励志快歌送你的。”
望着他这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王俊凯垂眼笑笑，又问：“当众唱首歌送给我也是你的一个愿望么。”
“对。”王源用力地点头，毫不避讳，“这是最后一件没能实现的事情了……哎，不然一会儿回去以后我把值班的护士姐姐们都请过来，然后当着她们的面哼几句给你听。”
“她们会揍你的。”王俊凯忍俊不禁，虎牙都被王源逗得笑了出来。他又抬手撸了一把王源的头毛，然后迈开长腿径直走向了那位民谣大叔。
王源愣在原地，几秒之后才呆呆地挪开步子跟上前去。他挤进围观的三三两两的路人间，瞧见王俊凯已经和那位大叔交谈完毕，抱着吉他坐上了高脚凳，单脚踩在地面上。
“大家晚上好。”
他把立麦调高了一点，话筒对准自己。
“我是一名脑癌患者，下周即将进入手术室。”
他低沉好听的声音被电子设备放大了许多，又被清凉的夜风里涤荡得更加磁性温柔，引得几行途径此地的路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围了上来。
“我以前是一个很骄傲的人，而这场病，每一天都在消磨着我的骄傲。以往，亲情淡漠使我致力于学业与事业，强迫着自己去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也的确取得了成就。而生病以后，这份淡漠却也使我逐渐失去了对生的向往。我的生命开始黯淡，直到一个人出现，才又开始有了新的色彩。”
“他监督我戒烟戒酒，给我茶叶味的硬糖吃；怕我记性变差忘记吃药，每天像医生护士一样按时提醒我；拉着我偷偷跑上医院的天台看风景，喋喋不休地把他刚刚结束的高中时代描述给我听。”
“他有一个愿望，是当众唱一首歌送给我，但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不能实现，所以今天我代他来完成。我来当众唱一首歌，送给他。但愿我不会忘词，也但愿我还没有忘记怎么弹吉他。”
“这首歌，致倘可痊愈的他。”
“希望他能够活下来。也希望我，能够因为想要和他一起活下来，而活下来。”
王源站在越来越熙攘的人群里，抱着那只皮卡丘，红着眼眶傻兮兮地笑得开心。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王俊凯，第一次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啰嗦，在他听来，每个字都很动人。
霓虹灯的流光溢彩打在王俊凯干净平整的藏青色衬衫上，也把他英朗的轮廓勾得更加深邃耀眼。他抬眼，深深地看了王源一眼，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然后他低垂下头，专注地拨弄起吉他弦。
“If the road ahead is not so easy 即使前路千难万阻
Our love will lead a way for us 我们的爱将会是指路明灯
Like a guiding star 指引我们前行”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衬衫也被虚汗打湿，塌在了身上。整座城市依旧在一刻不曾停歇地运转着，只有他的歌声，糅着深情，辟出一片宁静的角落。
“Hold me now touch me now 抱紧我 触碰我
I don't want to live without you 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周围的人开始不约而同地拍动双手为他打起节拍。这样温柔的旋律和嗓音，在这个寻常的夜晚里，把每个人的心脏都敲得格外松软。王源依旧在开心地笑着，也在皮卡丘玩偶上拍起同样的节拍，只是有一汩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就在脸颊上滚落下来。
王俊凯再度抬起头来看向他，那一眼似是越过了人生海海，不顾一切地冲撞而来。
他不再拨动吉他弦，凑近了话筒一点，缓缓抬起右手，将掌心覆在左侧的胸膛上，眼中晶莹的光点一瞬间在苍白的脸上延伸出痕迹。
“You oughta know by now how much I love you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有多爱你
The world may change my whole life through but 这个世界可能改变我的一生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你的爱”
明明是没有了乐器修饰的清唱，声音甚至有些虚浮和沙哑，却意外地更加真挚动人。他用满腔深情与孤勇，以这份独具意义的宁静，沉淀出了宇宙最强音。
唱完最后一句，他起身，摘下吉他交还给正站在一旁为他鼓掌的民谣大叔，又向着还未散去的听众欠身鞠下一躬。
随即他径直走向王源，步子很急促，却在走到他面前以后戛然站定。他犹豫着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了擦王源脸上还没干涸的泪痕，然后拉起他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场，将一切因他们而起的喧闹都留在了身后。
王源任他拉着向前走，怀中紧抱着那只皮卡丘。
“你还会弹吉他呀，真是没想到。”他吸吸鼻子，冲身前的人说。
王俊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十三四岁的时候感兴趣，学了几天。”
王源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打趣道：“还好我的英语还不错，不然恐怕都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
彼时已经走进了一条相对冷清的街道，王俊凯闻言站定，猛地转过身来。王源反应不及，惯性作用下一头撞在他的胸口。
头顶的那盏路灯年久失修，光线有些晦暗。王俊凯试探着环住王源单薄的身子，闭起眼睛，把下巴抵在对方的肩头上，声音轻得像是喟叹，“我知道的，你能感受到……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言毕，他直起身，孤注一掷地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亲王源的眼睛，温柔而虔诚。
漫长无边的黑夜里，王源闭紧后又睁开的杏仁眼依旧璀璨，像是盛着一把揉碎的星辰，美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而看久便会心疼。
“王俊凯，”那双眼睛又泛红起来，王源的声音低得似乎很轻易地就会被汹涌的夜风吹散，“哪怕我们最后没能活下来，你也一直陪着我吧。”
王俊凯低下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黑暗里，他们像两只相濡以沫的苍老野兽。
“好。”他轻声应道。
09
回医院之前，他们还是走进了火锅店，在老板的再三确认下默契地点了清汤锅底。不必亲口吃到，哪怕仅仅只是闻一闻那麻辣鲜香的味道，王源也觉得满足得很。
“那边有面心愿墙，可以把心愿写在便利贴上贴到上面去。”王源把皮卡丘玩偶塞到坐在对面的王俊凯怀里，“你帮我拿一下它，我去取两张便利贴过来，我们也写一写。”
王俊凯端正地坐在座位上，若有所思地开腔道：“看来我还是没能把你所有没能实现的愿望都完成掉啊。”
“不是啦。”王源摇摇头，“我要写的是其他的。”
拿回便利贴以后，王源发现桌上的两支笔坏掉了其中一支。于是他让王俊凯先写，自己又不知疲倦地跑去前台拿笔。
等到他拿着笔兴高采烈地再次回到桌前，却看见王俊凯已经倚在墙壁和座椅形成的直角区里睡着了。清汤锅沸腾着翻滚着，与他此刻的安静形成了别样的对比。皮卡丘玩偶规矩地躺在他的怀里，桌上的笔下压着他那张刚写好的便利贴。
王源没拿稳手中的笔，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路过的服务生手疾眼快地帮他捡了起来。他强扯出一抹笑意道了谢，然后才挪动发软的步子，慢慢走过去，坐到了王俊凯的身旁。
他向着王俊凯的方向挪近了一点，又挪近了一点，这才缓缓拿起桌上的那张便利贴举到眼前。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写得很匆忙，笔划不再像以往一样苍劲有力，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写了上去。
“如果我还能醒来，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那个擅自睡着的家伙这样写道。
王源轻轻推了推他，没有醒，又用了点力气推了推，还是没有醒。
皮卡丘从王俊凯脱力的手臂间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清汤锅蒸腾的雾气滚烫得厉害，熏得王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没有再吵他，弯下身捡起皮卡丘玩偶，看似镇定地掏出手机打了好几通电话，联系了医院，以及王俊凯的家人。
挂断电话以后，他俯身趴在桌上，把自己的那张便利贴一笔一划地写好，又走去心愿墙前，连着王俊凯的那张一起规整地贴好。
然后他快步走回到王俊凯身边坐下身，像上午在书店里做的那样，伸出手，轻轻地把王俊凯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偏过头，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王俊凯的发顶。好听的薄荷音蒙上了一层意味不明的情绪，显得有几分喑哑，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王俊凯的脊背，在他耳边低声道：“辛苦啦……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傻兮兮地笑起来，像个精神错乱的小疯子。服务生几次想要帮他把清汤锅转成小火，想要提醒他菜早就可以下锅，却迟迟没敢凑上前来。
当晚，王俊凯被推进了急救室。
几天后，王源如期被推进了手术室。
火锅店的心愿墙上，不起眼的角落里，两张蓝绿色的便利贴紧紧贴在一起。王源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致倘可痊愈的你。”
10
一年后。
万达广场上热闹非凡，学生模样的青年有条不紊地架好自己的电子琴，摆好立麦，接好音响，摘下头顶的黑色鸭舌帽，整理好凌乱的刘海和发尾，然后从背包里面拿出一只皮卡丘玩偶，端正地摆放在自己的身旁。
“嗨，大家晚上好。”他把话筒对准自己，开口道：“我是一名已经痊愈了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今天是一个人的生日，我想要在这里唱一首《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送给他。”他意气风发地讲着，目色却忽然落寞了一瞬，“虽然……他今天不能到场。”
聚集起来的过往行人间一片哗然。
“我很感谢他，在我以为是生命倒计时的日子里，撑着比我更糟糕的身体，陪我一起完成那些曾没能实现的事情。那时我每天睡前都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能否醒来，可他依然教会了我爱，与被爱。”
“那时他说，他的愿望是希望我活下来，我已经替他实现了。他曾当众唱过这首歌送给我，以后的每一年，我都要唱同样的歌给他听。”
“这首歌，致倘可痊愈的每一个你。愿你们皆可如我一般，在绝望里被爱治愈，在新生前被爱救赎。”
王源红着那双一贯好看的、曾被所言之人温柔而虔诚地亲吻过的杏仁眼，把纤长的手指搭在了黑白琴键上。
“If I had to live my life without you near me 如果没有你在身边
The days would all be empty 光阴虚度
The nights would seem so long 长夜无尽
With you I see forever oh so clearly 有你 我看得更清 更远”
他闭起眼睛唱道。
脸上红润的血色诉说着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健康的人，与一年前那个不堪一击的休学少年截然不同。
“So come with me and share the view 所以和我一起去一起去享受风景
I'll help you see forever too 我会和你一起看到永远”
他的眼角开始有些湿润。
像一年以前那个人在街边抱着吉他唱歌时做的那样，他也不再按动琴键，凑近了话筒一点，缓缓抬起右手，将掌心覆在了左侧的胸膛上。
“You oughta know by now how much I love you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有多爱你
The world may change my whole life through but 这个世界可能改变我的一生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你的爱”
没有任何乐器的伴奏，他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着自己再度有力的心跳，清唱完了最后这几句。
如同去年那人一般深情无二。
“王源。”
身后忽然有人低沉着嗓音呼唤他的姓名。
他猛地转过身。视线里，一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正捧着一大束香槟玫瑰缓步向他走来。那人笑得温顺清朗，一如昨日，眉眼间满是温柔与深情。
他走到王源的身前，把手中的花递进他怀中，习惯性地抬手揉揉他的发顶，“歌很好听，我很喜欢。”
“王俊凯……”王源惊喜得睁圆了眼睛，抹了一把眼角还没干涸的泪痕，激动地原地上下颠了颠，“你今天……不是要出国去工作的吗？”
“工作没有你重要。”王俊凯垂眼望着他，温柔地笑，“你最重要。”他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颗包装熟悉的茶叶味硬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动作轻柔地把糖块塞进了王源的嘴巴里。
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善意地起哄，王俊凯大大方方地俯下身来，把王源整个揽进了怀里。
“真好，我醒过来了。”他说。
“谢谢你。”他就像只餍足的大猫，在王源的颈窝处蹭了蹭，鼓着磁性好听的嗓音在他耳边轻声道——
“因为遇见了你，我才终于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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