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知道的恋爱始末【短完】

 

南极的企鹅察觉不到北极的冰川融化,热带雨林的蝴蝶也对德克萨斯州的龙卷风浑然不知。

就像我们所不知道的,从昨日隐秘角落一路向着来日未知方向冲撞而去的,那些恋爱始末。

 

 

当房东长谷川凉敲响王源的房门时,后者正在饿着肚子等待锅里的水烧开,然后他就可以把乌冬面从真空包装里剥出来放进去咕噜咕噜地煮。

王源打开门,首先收入法眼却是长谷川凉手中端着的矩形餐盘,上面摆着两样精致的日式料理——热气腾腾的奶油炖菜,以及小巧软糯的红白鱼糕。

长谷川凉,一个三十五岁的日本男人,十年前孑然一身来到中国白手起家开餐厅,现在已经成为了坐拥全市知名连锁日式料理店的大老板。

“源君,我记得明天是你新工作的第一天。”长谷川凉眯起不大的丹凤眼,流利地讲着中文,脸上挂着一贯和善的笑,“红白鱼糕是日本的固定年菜,寓意新生活一切顺利。”

说起来,明天倒也的确算是王源新工作的第一天,但这份工作不过是他现有工作的一种延伸与扩展,而并非跳槽。

他学了八年的医,正式入职一年,前不久经所属医院引荐被高价聘请去兼任一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者的私人医生。对此,旁人并无过多非议。他确实资历尚浅,但他的专业素质在同期的青年医生里也确实居于上位。

雇主家的别墅坐落于市中心外围,距离他租住的公寓和上班的地方都不远,他所负责的病人也是一位很可爱的老先生,痴呆症使他的画风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朋友。

王源对关乎这份工作的一切都很满意。

他是在下班以后按时来到老先生的家中的。从别墅华丽的外观与内部装潢来看,这是个处在社会上层的富贵人家。老先生似乎很喜欢他,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很顺从地接受了他的检查与诊治。等到工作收尾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个透。

与老先生作别以后,王源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脚步较快地走下楼梯,心里盘算着明天来的时候要顺路去给老先生买几本连环画。他方才瞥到房间里随处可见的读物尽是些国际商报,那对于一个痴呆老人来说显然只有被撕着玩一种用途。

就在这心不在焉的两三秒间,刚转过回旋楼梯的拐角,他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可以用撞了个满怀来形容了,他从楼梯上蹦哒下来的冲击力并不小。他一时之间有些发蒙,仓皇地低下头,连道对不起。而对方却一言未发,仿佛本就不会讲话,只是个摆在那里的木桩。

于是他抬起了头,对上了一双幽邃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目色深沉莫测。四目相接的刹那,他僵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一瞬间沸腾又停滞,像是从无数个噩梦里惊醒的瞬间。

这双眼睛他忘不掉,他甚至还能够清晰地记起它弯起弧度时满盛的深情或狡黠,它睫毛掩下时满溢的安静与温柔,是他陌生又熟悉的,即便阔别已多年,却依然这么好看。

而眼睛的主人——西装革履,气场沉稳,身形颀长而挺拔,薄情的嘴唇微微抿起,眉眼间依然涌动着当年的痕迹,却好似早已成熟了千百分。他垂眼望着眼前的人,喉结滚动,眉头拧成一个结,声音温凉而低沉,“王源儿……”

他在低唤他的名字,这亲昵的儿化音明明与当年一般无二,却好似总有些情愫不再对头。

王源眨眨眼睛,扬起线条完美的下颚,毫不避讳地回望他,“你就是聘请我的那位王先生?”

王俊凯缓慢地点点头,考究的目光依旧紧锁着他。

“GreeNaive集团的总裁?”王源又问。

男人抿起淡色的薄唇,又点了点头。

“您可真是位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承蒙您的信任,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王源顺着前句的话尾客套了两句,礼貌地呲牙笑笑,“麻烦您借过一下,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我现在要回家了。”而他也并没有真的需要王俊凯侧身为他腾出些地方,只是象征性地说说而已。楼梯间还算宽大,可任他择路而行。他没再浪费时间,向下两步蹭过王俊凯的肩膀,脊背挺得很直。

“等等。”王俊凯却忽然自身后喊住了他。

他站定,疑惑道:“还有事?”

“我之前也不知道聘请的是你。”说完这句话,男人像是自己塞住了自己的话匣,忽地停顿了下来。他英气的薄唇抿成一条线,成熟了几分的眉眼深邃如旧,直直向王源望来,半晌,试探着问道:“外面在下雨,我送你回去?”

王源怔了一下,眯眼笑笑,“好啊。”

 

黑色的迈巴赫平稳地行驶在雨夜里,王源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安静地望着车窗外雨雾里的霓虹,像是完全被攫取了注意力。

车上正放着一首轻快的英文歌,王源听了两句便听出了那是《Lucky》。这是一首不新不老的歌,他也是这两年才听到的。当时他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都甚佳,听起来蛮舒服,就加入了列表。

看来北美洲的水土并没有养刁王俊凯的审美,他竟然还会听他这种市井小人常听的歌。

“Boy I hear you in my dream(我在睡梦中听到你的声音)

I feel your whisper across the sea(你的低吟越过海洋到达我的耳边)

I keep you with me in my heart(我一直在心中想念着你)”

王源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车窗外,只是指尖开始在膝盖上轻轻打起节奏。

这歌词果然是甚佳的。而它之所以被称赞,大抵是因为它具备着描绘与拓印人类心境的能力。

“到了。”又转过一个街角,橡胶车轮滚了十几圈,王源扭过脸来,对一路上没有任何交流的司机先生如是说道,“就是这里,谢谢。”

驾驶座上的人此刻寂静成了雕塑,分明不打算作出任何回应,而王源也不打算再多说些什么。他埋头解开安全带,毫不拖沓地打开了车门,只是还未等起身,便忽然被身后的人扯住了手腕。

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掌心温热,指节却有些冰凉,都与他们第一次牵手时温度相当。

王源用力地挣了两下,没能挣脱。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只得顺了那人的意,回过头来问道:“您这是……还有事?”

“不是说要学金融么,怎么做了医生?”

这嗓音微微沙哑,语气却并不是质问,在昏暗光线里与问话者的眸色一齐掺着难以言喻的落寞。

王源又添了些力气,终于把手腕给抽了出来,“只要能混口饭吃,其实学什么也都差不多。”他云淡风轻地笑笑,“可能是当年病得太重了吧,病得我对医院都产生了感情。”

王源时隔多年依旧如少年般温润好听的声音在细密规律的雨声里平添了几分悠远与空灵,像是某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王俊凯垂下眼睛,情绪顷刻间便被细碎的刘海悉数遮了个干净。他沉吟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这时,不远处缓步走近了一个撑伞的男人。王源闻声转过头去,在见清来人后亲切地喊了一声:“长谷川!”

王俊凯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长谷川凉走到车前站定,依旧和善地笑着,“源君,我见外面下雨了,想着你大概不会记得带伞,正打算取车去接你。”

王源为自己人尽皆知的粗心不好意思地笑笑,一面嘟囔着“阿里嘎多”一面从车上跳下来,一闪身钻进长谷川凉的伞下,“还好我的雇主王俊凯先生比较好心,把我给送回来了。”

长谷川凉安静地听他说完,当即面朝王俊凯弯下腰身,现场向他致以标准的日式鞠躬,“谢谢您,王桑。”

王俊凯脸色不是很好看,但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漠然与面瘫,淡淡道:“不用。”

“我们走吧。”王源拍拍长谷川凉的背,冲王俊凯礼貌地点点头以示告别,继而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长谷川凉便也点点头,举着伞跟了上去。

雨幕里两个人看起来没什么距离的背影格外扎眼。王俊凯探身关上车门,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感到有些疲惫。

这般猝不及防地与王源重逢,他整个人实则方寸大乱,完全是靠着多年以来积攒的应变能力才没有露出诸多破绽。而关于自己乱掉阵脚这件事,他始料未及,却也并不十分意外。

在王源面前,他似乎一直都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特殊状况。

比如,他十六七岁时从未想过,在他按部就班的人生里会出现恋爱这种东西。他自诩生性淡漠、遇事不惊,任何事物都难以调动他过多的情绪,但就在王源出现以后,心动、紧张、害羞、难过、痛苦……无数种落俗到令他难以置信的情绪全部找上了门来。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同王源接吻时的状态,触碰到王源的手僵硬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在国际比赛上从容演讲的风姿。他捱着如雷的心跳强装镇定,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在与王源呼吸相缠的瞬间与他一起脸红了起来。

不仅如此,初次亲吻以后,他还正经害羞了好几天。所幸王源对此并没有察觉,还一直把他当做恋爱界无师自通的武林高手。

而如今的王源却似乎不再像当年那样喜怒哀乐全部是外化的,或者说,他的情绪里少了很多大起大落的少年意气。对于这次意外的重逢,他竟然表现得如此若无其事,甚至连愤怒和怨怼都没有,重重地在王俊凯的脑门上拍下了一张陌路人的标签。

这让王俊凯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生畏,就连向来的游刃有余放来这里都失了控。这种状态就仿佛他是一个两手空空的猎人,猎物近在咫尺地站在他的面前,嘴里叼着他的猎枪。

而现在走在王源身边的那个看起来格外温柔体贴的日本男人又他妈的是谁?

王俊凯咬了咬牙,所有的镇定冷静终于丢盔弃甲,他狠狠地锤了一下方向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王源还是他失态的机关。

 

“源君,我公寓里的电路要明天才能修好,今天还是要在你的客厅里借住一夜,打扰了。”长谷川凉面带歉意地说。

王源摇摇头,“不打扰不打扰。”

“我和你进入同一扇门,这样行吗?”

“行啊,有什么不行的。”

长谷川凉若有所思地盯着正在心不在焉地走路的王源看了几秒,开腔问道:“源君,是他吗?”

“啊?”王源闻声猛地抬起头,两秒后堪堪反应过来,垂眼情绪不明地笑笑,“嗯。”他下意识地揉搓起自己的衣角,“你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你在克制、在伪装,但对一个人的感情是可以从眼睛里面读出来的。”长谷川凉轻笑道,“甚至,再次见到他,你还有点开心。”

最后这句话像是扎破气球的针尖,王源一瞬间蔫了下来,他丧气地撇撇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像个死性不改的傻子。”明明应该对王俊凯讨厌透顶,但是一见到他,却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偷偷开心起来,“我这人……可能是有病吧。”

“源君,”长谷川凉抬手拍拍他的头,“米仓君以前和我讲过一句话,他说,爱本来就是一种病,但爱是没有罪过的。”

 

 

未满十七岁的那个春夏之交,父亲的企业遭人算计、濒临破产,王源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纸再生性贫血障碍的诊断书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即便当时还在读小学的弟弟符合为他捐献造血干细胞的条件,但身陷囹圄的父亲却已经拮据得根本拿不出那几十万的手术费来救他的命。

而王俊凯就在那个时候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远赴美国求学,自此杳无音信。

那是一个温度适宜的季节,不春不夏,从病床上望出去,伸展在窗外的枝桠上不断地长出可爱的小花,电线杆间总往来着活力十足的雁。

一切都生机盎然,但王俊凯的离开就像绝望袭来前的号角,预示着一切美好终将覆灭。

起初从同学口中听闻王俊凯离开的消息时,王源是不肯相信的。但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王俊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渐渐地,他开始失去反驳的底气,再后来,终于到了一个可悲的瞬间,他接受了现实。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像是个荒谬至极的笑话,不仅命快没得救了,就连他宝贝似的揣在心尖上的初次恋爱,原来也早就已经宣布了死亡。

他还自作多情地去掏心掏肺地喜欢,天真得要命,也愚蠢得要命。甚至在这种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境地里,他还在为了那个人而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但对方似乎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离开得洒脱极了。既然王俊凯志存高远,他不会任性地不让他离开,他只是觉得这种被当做废物一样随意抛下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费些力气探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棉签,用就要干掉的棉球机械地磨蹭自己干燥的唇皮,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带点孩子气地想——他明明还没死呢,还有口气呢,王俊凯怎么能连个差不多的告别都不肯给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掉了。

既然这么不在意,平日里为什么又表现得那么温柔与深情呢……人类果然虚伪,就像背叛父亲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商业伙伴一样。

所幸,老天在夺走他最喜欢的王俊凯以后没有忍心再夺走他最后的呼吸,事情发生了转机。即便过程费尽周折,爸爸还是没有放弃他,在企业危在旦夕之际不眠不休地东奔西走了很多时日,为他筹足了手术费。

王源顺利地完成了手术,很快地康复了,也很快地回到了学校。父亲的企业在持续周转中终于度过了危机,开始了正常的运转。

看起来一切都已恢复如常,似乎无事发生改变。只是那个长他一级的虎牙少年自此便完全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仿佛一场蕉鹿之梦。

这么绝情,还真是做大事的人啊,王俊凯。

如果你真的像以前说好的那样去学了金融,以后难免也会变成一个惺惺作态的虚伪商人吧。

你会变得不再像十七岁时的你,你会一点点地与他相背离,想来还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王源一边落拓地这般感叹着,一边强迫着自己去按部就班地生活。他学了医,亲手把所有曾和王俊凯一起规划过的未来全部捏得变了形。

 

“源君,刚刚接到电话,我公寓里的电路修理好了。”长谷川凉站在门口换鞋,“今晚就不必打扰你了。”

这时王源正端着两杯热好的牛奶从厨房里踱出两步,闻言点点头,应声道:“好的好的。”

长谷川凉再一次礼貌地欠身向他鞠了个躬,转身推开了房门。然而,当那扇门缓缓打开,王俊凯不带任何表情的脸猝不及防地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门外神色略显疲惫但气质依旧清冷威严的男人见状缓缓收回了正欲按门铃的手,面不改色道:“雨太大了,我想借宿一晚。”

王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一来,他并不觉得现在外面雨下得很大;二来,他也并不觉得王俊凯的豪车会有漏雨的毛病,导致他没有办法在雨里开着它回去,而沦落到需要借宿的地步。

“哦,是王桑啊,快请进。”见王源不作声,长谷川凉反应极快地替他作出了回应,身手敏捷地把王俊凯拉进了公寓,“二位晚安。”说完这一句,他一闪身便消失在了门外,与此同时还不忘力度适中地将门关紧,整套动作的敏捷程度完全不像一个三十五岁的半老男人。

王源端着两杯冒着腾腾热气的牛奶愣在了原地。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站在客厅里的王俊凯简直就像是哈利波特刚刚变出来的,他得缓缓。半晌,他回过神来,举起其中一杯牛奶抿了一口,转过身把另一杯放在了吧台上。

王俊凯安静地望了他几秒,开始了他的行动。他绕开长谷川凉穿过的那双拖鞋,自觉地从鞋柜里拎出了一双新的来换上,脱下西装解下领带搭上衣架,并顺手解开了黑色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于是他的气场登时就变得更加禁欲起来,冷峻的线条柔和了几分,也平添了几丝慵懒的居家气息。

而王源则平静地看着他,优雅地喝着牛奶,宛若在观赏母猪上树。

直到王俊凯缓步走到他面前,侧眸看了看吧台上那杯孤零零的牛奶,沉声问:“这杯是给他的?”

“嗯。”王源点点头,“但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只能倒掉了。”

王俊凯拧起好看的眉,“宁可倒掉也不肯给我喝?”

“你又不……”王源刚欲反驳,忽地顿了一下,不自在地眨眨眼,“你又不喜欢喝牛奶。”

闻言王俊凯有片刻的怔忡,随即眉头舒展了几分。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你还记得这个啊……”那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对小孩子讲话。

王源躲开他的视线,又灌了一口牛奶,闷声道:“我记性好而已。”

王俊凯不置可否,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沉吟了几秒,又问:“那我今晚可以住下么?”

“哪有把老板赶出去的道理。”王源把没能喝光的牛奶顺手也摆在了吧台上,绕过他走向洗漱间,“你人都已经站在这里了,不介意的话就睡沙发,介意的话门在那边,请便。”

“好,明白了。”王俊凯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的袖子,端起吧台上的那两杯牛奶径直走向了洗碗池。

听到响动,王源站定,转过头来瞥他,只见这位总裁大人毫不犹豫地把那一满杯没被喝过的牛奶倒进了水池,却也毫不犹豫地扬起下颚把他喝剩下的杯底灌进了自己的嘴里。

王源捏紧了衣角。他仿佛可以听见十六岁的自己在叫在嚷:这是假的,不要相信。

王俊凯听到身后脚步停顿,一边打开水龙头清洗杯子一边以陈述性的语气问道:“这位长谷川先生,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王源收回望着他背影的目光,“房东。”

王俊凯淡淡地勾了一下嘴角,“好,明白了。”

 

 

企业最近各方面都在翻新式调整,王俊凯的身体实则早就超出了负荷,疲倦得一塌糊涂。借用王源家的一次性洗漱用具洗漱完毕以后,他缩在并不宽敞的沙发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实际上他近年来的睡眠质量并不乐观,年纪轻轻,失眠多梦的状况却常有。但今晚他却睡得格外安稳,即便连床被子都没有盖。

大抵是因为王源就在隔壁,这一点令他的认知里满是愉悦。

就连以前恋爱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可以守着王源过一整夜。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隐蔽的,甚至都没有去过对方的家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把车开出了一条街以后又拐了个弯开了回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那般蹩脚的说辞死乞白赖地留在了这里。他只知道王源在这里,他想要在他身边多待上一会儿,而不是在看到他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同一把伞下、甚至还乖顺地被摸了头以后,只能沉默着灰溜溜地走掉。

凌晨时分,他忽地醒来,有些口渴,正准备坐起身来去找点水喝,突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盖得很仔细,连边边角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情绪忽然有些复杂,心头的五味杂陈有如热带气旋在太平洋掀起的滔天巨浪。心口闷闷的,一瞬间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他踩上拖鞋,摸索着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决定去阳台上透透气。

他清楚自己有些事情需要和王源解释,但他并不觉得那种解释有足够弥合一切的能力,他甚至有些质疑,它是否有被执行的意义。

他估量不出自己带给王源的伤害有多大,但他知道,很大,大到足以让他不被原谅。

刚轻手轻脚地关好阳台门站定,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微弱的光点轨迹,王俊凯转过头来,看到了正站在咫尺处隔壁阳台上吹着夜风抽着烟的长谷川凉。

“哦,是王桑啊,源君已经睡下了吗?”长谷川凉依旧满脸的和善,声音也温和极了。

“嗯。”王俊凯点头,没有任何的不友好。他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嫉妒心而尽数失去基本涵养的人。

“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长谷川凉歪着头看向他,眯起了眼睛。如此看来,他还真的只是一个喜欢笑的和善前辈,没什么危害性。

“可以。”王俊凯拉过一边的高脚凳端正地坐下身来,拉开啤酒的拉环喝下第一口,“愿闻其详。”

对方却忽然沉默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大概有半分钟那么久。他先是吸进一口烟,再缓缓吐出烟雾,如此进行了三个来回。但王俊凯却也格外耐心而平静,仿佛他们双方已经默许了这种沉默是一种应有的留白。

他不紧不慢地喝着啤酒,直到长谷川凉终于酝酿好措辞,再度开口。

“我的爱人米仓君,我失去他那年二十五岁,正好是十年前。”长谷川凉的视线投向远处的楼群,“那一年,好像恰好也是你失去源君的时间。”

“与你不同的是,我永远地失去了他。”长谷川凉的脸在烟雾与夜色的掩映下看不真切情绪,“我大学毕业以后没有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索性就在餐厅里做起那种薪水很低的学徒,因为实际上做料理才是我最喜欢的事情。所以我很穷,我没有钱去救米仓君的命。”

“米仓君即将离开的那几天,我应聘成功了一份我不喜欢但薪水很高的工作,只要他肯再等我两个月,我就可以攒够手术费。但他没有。”他深呼吸,掐灭了手中的烟,“他离开前对我讲,他支持我去做真正喜欢的事情,他也最喜欢吃我做的料理,他希望我可以继续做下去。”

“我们都是孤儿,没有任何亲人。米仓君离开后,我离开了充满回忆的我们的国度,来到了这里,继续做料理。因为他以前常说,我们老了以后要住到中国来,吃遍好吃的中华料理。”

“源君是一个很可爱的弟弟,是我在中国为数不多的朋友。他和米仓君很像,都可以为了爱情做很多事情,做过后却又表现得毫不在意。米仓君最喜欢的奶油炖菜,也是源君最喜欢的一道料理。你知道源君第一次在我店里吃它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吗?”

王俊凯面色温和地抬眼,“说了什么?”

“他说——‘我觉得这道菜或许可以让不喜欢牛奶的人喜欢上它。长谷川,你把它教给我吧。’”

王俊凯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没作声。

长谷川凉像是一个不需要听众回应的演说家,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问他为什么要学,他说他以前遇到过一个不喜欢牛奶味道的人,他想学会这道或许可以推翻那个人口味的料理,亲手把它做出来,然后亲自替他吃掉。”讲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饶有兴致地向沉默着不停灌酒的王俊凯发问:“王桑,你喜欢牛奶吗?”

王俊凯垂了垂眼睛,摇了摇头,“很不喜欢。”

“我问源君,为什么要替对方吃掉,为什么不直接做给对方吃。他告诉我,因为那个人现在正呆在一个被牛奶支配着饮食的国度里,应该早就习惯了它的味道。他要替的,是多年前的那个不习惯牛奶味道的他。”长谷川凉悠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端起他的烟灰缸,拉开身后的阳台门,钻进去半个身子,“我讲完了,早安,王桑。”

王俊凯应了一声,仰起脖子把啤酒罐中的最后一口液体一饮而尽,然后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湮没在鳞次栉比间的天际,只见鱼肚白已经开始缓缓地向前夜入侵。

天快亮了,好像的确是该说早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王源的心情很复杂,因为他百年难得一遇地做了春梦,而梦中的主角正是他昨晚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帮忙盖了毛毯的那位睡在客厅沙发上的男人。

他那挨千刀的初恋。

昨夜他梦回高中,回到了他高一那年刚和王俊凯搞到一起的时候,但两个人那时的关系还仅仅只停留在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打球和摸摸小手的阶段,初吻依然属于保留项目。

初次亲吻发生在一盒纯牛奶上。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王源有次特意跑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牛奶给王俊凯,意在为准高三生补充营养。结果对方强忍着喝了一口便眉头紧蹙,简直像是在服毒。

于是王源嘁了一声,气鼓鼓地把牛奶抢过来自己喝,才刚刚喝了一小口,王俊凯就倾身凑了过来,轻轻贴了一下他的嘴唇,并目光纯良地表示:“牛奶要这样喝才会好喝。”

于是,他每喝一口,王俊凯就凑过来亲他一下。他咬着吸管不松口,王俊凯就亲亲他的嘴角。导致他最后实在害羞得忍不下去,红着脸把剩下的半盒牛奶塞进了垃圾桶里。

他梦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在操场上高大的黄桷树后,在夏季的微热夜风中,王俊凯单手撑着水泥台阶向他靠近,托起他的脸,小心翼翼地,将奶香与他的呼吸一同攫取。

而时光机底层那些太过美好的事情,在与残酷的现实两相对照之下,总不尽如人意。

王源翻身下床,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里,发现王俊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条毛毯被整齐地叠放在沙发上,餐桌上用玻璃罩扣着做好的早餐,是由很简单的三明治和牛奶组成的。旁边还附着一张纸条。

那上面写道:

“早安。其实我还是不习惯牛奶的味道,能不能帮帮忙。”

虽然知道王俊凯应该不是那个意思,但昨夜春梦里的间接喝奶方式突然就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了脑海里。王源翻了个白眼,掀开玻璃罩,抓过餐盘中的三明治泄愤般咬下一大口,“不帮!”

 

 

或许是因为吃光了王俊凯做的三明治,王源接下来一整天都过得奇奇怪怪,在面对病人的时候精神抖擞,但只要稍微一停下来,就会开始发呆放空,像是某种回光返照。

他问自己,一个已经消失了十年的人,至于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吗?不过就是个认为面包比爱情重要的初恋情人而已,又没骗他钱财,至多也就是让他留下了点恋爱恐惧症罢了。

然而,即便他一直这样宽慰着自己,这种恍恍惚惚的状况直到傍晚来到王俊凯家时也还是没怎么好转。但王源从来不会让私事影响工作,依旧认真负责地为王老先生检查了身体,有条不紊地完成了例行诊治。王老先生捧着他带来的那几本连环画爱不释手,嚷嚷着下次也要为他准备点礼物。

王源自然配合地欣然应允,嘻嘻又哈哈地哄老先生开心。然而,就在这无比和谐的气氛里,有人突兀地敲响了房门。

王源闻声抬起头来,只见老管家立在门口毕恭毕敬道:“小王医生,少爷交代我在您诊治结束后立即带您去书房里见他。”

王源微微襟起眉头,“我们没有约过要见面啊。”

“这……”老管家为难地挤挤眼睛,“可是他今天早早地就从公司里赶了回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想与您说的。你看……是不是……”

王源抿了抿唇,心想好歹王俊凯也算是他的老板,而且现在只是他的老板,他也不能总是无端地去揣测与回避他。况且,作为一名医生,他应该与患者家属保持适当的交流。

“好。”他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点头道,“走吧。”

“小王医生啊。”王老先生这时却忽然神神秘秘地拉住了王源的衣袖,和蔼地笑着,示意他凑近一点。王源配合地弯下身,把耳朵凑过去,只听见老先生慢吞吞地小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儿子喜欢你。”

 

把王源带到书房门前以后,老管家便自觉地退下了。王源站在门前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敲了敲房门,无人应。他不准备浪费时间,于是狠了狠心,直接推开了虚掩的门。

书房里没开灯,很安静,像是空无一人。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直到视觉完全适应了房间内的黑暗,才辨认出不远处的躺椅上正侧卧着一个人。

那是睡着了的王俊凯。他身上搭着一条毯子,枕着手臂,平日里极愿紧蹙的眉头此刻完全舒展开来,一副不设防的样子。似乎是刚洗过澡,他的头发看起来蓬松又柔软,身上撑着件宽大的白色T恤衫,恍然间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王源面无表情地盯着王俊凯看了好一会儿,自然没有像电视上常演的那样眼含泪水地蹲下身来对着熟睡的他喃喃自语,他也不是那种矫情怪。实际情况是,见王俊凯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他直接抬起脚用鞋尖踢了踢躺椅的腿,“喂……”

被惊扰了的王俊凯终于悠悠转醒,睁开眼以后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下一秒竟然又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嗯?

王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应了一会儿以后顿时怒火中烧——敢情这位爷是叫他过来看他睡觉的?

就在他准备甩开拖鞋狠狠地对着王俊凯的屁股蹬上一脚时,那位爷忽然腾地坐起了身来。

王俊凯踩上拖鞋,抬起两只手搓了搓脸,清醒了过来。他仰起脸望望表情复杂的王源,用惺忪的嗓音开腔道:“对不起,刚刚我以为我又做梦了。”

王源又捏紧了衣角。这句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王俊凯常常梦见他吗?就像他这十年间常常模糊不清地梦见他一样?不,他仿佛又听见十六岁的自己在歇斯底里地叫嚷着,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这都是假的,你可千万不要相信。

王俊凯站起身来,向前凑了两步,凭借身高优势近距离低下头看着他,用说悄悄话的语气低声讲道:“我饿了。”活像只向主人讨食的黏人大猫。

这什么情况?相逢一笑泯恩仇吗?王源没觉得自己这么不值钱。

“你们家没有厨子?”他问。

“有。”王俊凯点点头,“但他今天没做我的份。我本来是有应酬的,后来推掉了。”

王源翻了个白眼,“那点外卖。”

王俊凯委屈地摇摇头,“不爱吃。”

“那你平时在公司都吃什么?”

王俊凯沉默了一瞬,“外卖。”

“……”王源对上他的视线,“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吃奶油炖菜。”

“……”

“你会做么?”

“……”王源面不改色地摇摇头,“不会。”

王俊凯忍俊不禁地盯着他,“骗人。”他颇自然地拉起了王源的手腕,语气轻柔,“走吧,我们去厨房里看看。”

 

在王俊凯打开冰箱门之前,王源终于如梦初醒地把手腕挣脱了出来,并向后退了两步。

王俊凯不以为意,大概扫视了一下冰箱里面的阵容,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看,现在我们有鸡腿肉,有胡萝卜,有香菇、土豆、圆葱,也有牛奶,那边的调料也很齐全,可以做奶油炖菜。”

王源站在他身后,沉默着没作声,王俊凯转过脸来看他,对上了一双目色清冷的杏仁眼。王源穿着件oversize的卫衣,整个人有些单薄,别开眼睛开口时声音干涩,他问:“为什么要吃奶油炖菜?”

“因为……我听说你特意去学了它的做法。”王俊凯迟疑着开口道,“还听说你学做这道菜是为了……”

“长谷川告诉你的?”王源打断了他。

王俊凯点点头,想要把气氛扭转回无事发生的状态,打起精神道:“我去帮你把锅烧好,再把鸡肉和蔬菜切好,你需要什么调料我拿给……”

“王俊凯,”王源再次打断了他,“你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你哪来的自信觉得现在的你可以和十年前的你一样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有些激动,好看的杏仁眼霎时便眼尾微红,“我已经快要二十七岁了,我玩不起你那种用于消遣的感情游戏。奶油炖菜的确是我为了别人而学的,但那个人在十年前我快咽气的时候就他妈的已经杀青了!你现在跑过来加什么戏?耍我能长命百岁能发家致富吗?”

王俊凯安静地听他讲完,深邃的眼睛里一瞬间涌起更多莫测的情绪,他轮廓僵硬了一瞬,随即以颓唐的姿态松弛了下来,过了半晌才轻声开口道:“我没有耍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抬眼望向王源,像是跋涉的旅人被迫着一路向前,只能心怀无尽的怅惘,无奈地回望那遥远来路上再不可即的脆弱童话。

“嘁。”王源红着杏眼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骗子。”

 

王源从王宅里冲出来以后,整整一夜加次日一个白日,王俊凯都杳无音信,像是真的被他给噎住了,羞愧难当地不敢再造次。

王源对自己帅气利落的举动赞叹不已。早就该让王俊凯清楚,他虽然当年愚蠢天真不辨真伪,但现在一点都不易坑蒙拐骗,趁早死了这条心。

但王俊凯的过错毕竟与王老先生无关,气归气,尴尬归尴尬,次日王源还是按时地来到了王俊凯家中。他得在合同期内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于是,王源便收到了来自王老先生对昨天那几本连环画的回礼。说来滑稽,那是一张证书。没想到这个老人家还挺言而有信,即便患有痴呆症,却也还是不忘坚守自己的承诺。

王源便故作饶有兴味的样子,当着他的面展开证书来看。然而,就在他看清了证书上的文字时,整个人登时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张“AAA”级的企业资信等级证书,企业名处赫然写着乐正集团。十年前在王源父亲的企业面临破产危机时,发现了其发展潜能、与其建立了短期商业合作伙伴关系的那家公司,正是乐正集团。正是因为乐正集团的适时出现,王源才活了下来。后来,合作期结束后,乐正集团转至了海外发展,此后他便好像再未听闻过有关它的消息。

所以,王老先生其实是他的救命恩人吗?可王俊凯明明是子承父业,王老先生按理说应该是GreeNaive集团的前任总裁……难不成当年的乐正就是如今的GreeNaive?

刹那间,王源像是抓住了缜密罗网的线头,只要蓄力去扯,就能洞悉下方某些尘封已久的秘密。

“老先生……”他试探着开口问道,“您是乐正集团的创始人?”

“可不是嘛。”王老先生颇骄傲地点点头,“后来我的小儿子接手过去啦,给它改了个洋文名字,生意做得有我的五七六倍大,厉害得了不得。”

就是这样了。海平面正循着冰山的一角缓缓下移。没想到时隔多年依然有机会见到事情的全貌,王源有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

“那……您的小儿子去美国留学是您安排的吗?”

“可不是嘛。”王老先生眯起眼睛略艰难地回忆起来,“谁叫他当年背着我偷偷喜欢男娃娃,我叫他去美国读书他还不愿意哩,拿绝食来对付我。”

仿佛有什么答案正昭然若揭,王源的心脏按捺不住地快速跳动,他又问道:“您最后是怎么劝动他的?”

王老先生挠了挠后脑勺,“记不得了。”他又挠了挠后脑勺,“好像是那个他喜欢的男娃娃遇到了什么困难的事,他答应去读书我才肯帮忙,他就答应了。”他最后一次挠了挠后脑勺,眨眨眼睛盯着王源的脸看了几秒,忽然激动道:“哎,你不就是那个男娃娃嘛。”

 

 

十年前,王源病重,人生路上所向披靡的王俊凯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那样单纯而有力量的一个灵魂,就在他眼前一点点失去生命的成色,而他却束手无策,实在太过残忍。

王俊凯的父亲没有用电视剧里那种古板冷酷、蓄意拆散有情人的语气勒令他,而是以一种慈爱而不容拒绝的口吻、甚至是微笑着对他讲:“你去美国读书吧,我来帮他。”

能把威胁性的条件讲得如此温和友善,他承认父亲在传统意义上是个成功的商人。他知道答应去美国读书就意味着亲自走进父亲为他编织的牢笼,而在那个牢笼里,容不下他与王源的爱情。

彼时他正背对着父亲侧躺在床上,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几顿没有进食,温热咸湿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胡乱地抹了一把,咬了咬牙,说:“好。”

他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木然地接过管家手里的粥灌进嘴里,然后捂着因适应不良而微微刺痛的胃冲出了家门。他到达医院的时候,王源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护理他的王源妈妈不知去了哪里。

王源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眉头却是舒展开来的。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感到沮丧,在他心中住着一轮永恒的太阳。

他缓缓走过去,俯下身来,轻轻亲了亲王源的脸颊。他仔细地捋好王源额前的刘海,扯起嘴角,用气声说:“小垃圾,病就快好了。”话音刚落,他又使坏般地拨乱了他的刘海,“让我看看你露眉毛还乖不乖。”然后又端详着他熟睡的脸神经质地点点头,笑得红了眼睛,“嗯,怎样都乖。”

在离开之前,他还是认认真真地捋顺了王源的头发,动作轻柔地替他盖好了被子。那天夜里王源睡得很沉,因而没能听到任何一句少年漂洋过海前的告别。那双湿润泛红的桃花眼一如既往地温柔注视着他,王俊凯把手伸进被子里小心翼翼地勾了勾他的手指。

“我不会喜欢上别人,你也不可以。”

“那……我就先走了。”

这十年间,王俊凯觉得自己像是个麻木不仁的机器人,左胸口的心脏除了跳动似乎失去了自如收放情感的功能。他沿着父亲的期望一路向前走,漠然地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毕业后替追求浪漫主义生活而无心从商的大哥接手了父亲的家业,并尽最大努力把它发展到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极致。

终于得空停下来喘息片刻时,他不止一次地打探过王源的消息,想要与他取得联系。他不要命地熬了几年,终于强大了起来,终于有了能力去保护他们的爱情,去为了他与一切阻力抗衡。但王源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搬了家,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换掉,所有的人际圈全部跳脱,像是铁了心要与过去一刀两断。

一年前,年过七旬的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终日嚷着要回国。借着这个契机,王俊凯终于得偿所愿,荣归故里。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集团总部迁回了国内,一刻也未耽搁地赶了回来。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在集团转至国内后各项工作步入正轨时,他一定要与王源取得联系。

近期,集团总部即将全面顺利完成这次跨国迁移,但他却失策了,饶是他精明强干、神通广大,也并没能打探到任何有关于王源的消息。而就在这时,王源却被命运主动送上了门来。

那一天,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楼梯转角处,心头满溢着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强忍住热泪盈眶的冲动,微微张开双臂,安静地看着那个他失落了多年的少年,冒冒失失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想紧紧抱住他,然后再也不放开。

 

回家的路上,王源很后悔三天前没有留下一个随时能够找到王俊凯的联系方式。

诊治结束以后,他故意磨蹭着呆在王俊凯家里等了他很久,但那人今晚似乎并没有早早回来的迹象。他也没好意思麻烦老管家替他联系,索性直接从王俊凯家起身赶往了他的公司。

然而,赶到之后王俊凯的助理林先生却告诉他,总裁在两小时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公司。他有些焦急,终于心一横开了口,问林助理能否把王俊凯的联系方式给他,对方自然欣然应允,完全不敢耽误总裁父亲的私人医生与总裁进行交流。

王源站在喧闹的街边拨通了那个号码,但是话筒里最后传出的却并不是王俊凯在面对他时一贯温柔的低沉嗓音,而是一句冷冰冰的暂时无人接听。

直到这一刻,王源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不了解王俊凯。他从来都只从事情的表象上去定义他,倨傲地坐在他展露给他的冰山一角上,而从未想过去洞悉他心中的那深沉而隐蔽的海底几万里。

所以他才并不知道,为了让他活下去,王俊凯曾付出与隐忍了什么。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压在他心上的那些东西,一定沉重而钝痛。而他却那般蛮横而冷漠地对他,那般不解风情,甚至幼稚而固执地不肯去相信他声音干涩、满眼真诚地对他讲出的那一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而关于现在王俊凯可能会呆在哪些地方,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一点都不知道。过往十年的空缺像是一道可怕的巨型缝隙,无声地把他们分隔在了奔腾不息的时间洪流里。多么可悲,他担心他,想立即见到他,却找不到他。

他站在街上裹紧了风衣,可还是有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了身体。街道上繁华依旧,车流往来不息,他想要拦下一辆,却无从得知该让它驶向哪里。所以他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像个等不到家长来接的孩子,像个风餐露宿的迷途旅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一阵,王源才反应过来,立即接起来放在耳边。是长谷川凉,他平静地对王源讲道:“源君,你最好马上赶回来,有一位喝醉酒的先生正很可怜地坐在你家门口,并拒绝了先到我家里小坐一会儿喝杯醒酒茶的提议。”

 

王源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王俊凯搬到了自己的床上,然后去用温水浸了条毛巾给他擦脸。

王俊凯真的成长成了一个很有涵养的人,即便醉了酒,酒品也很好,不吵也不闹。在王源匆匆赶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安安静静地倚坐在门前打瞌睡。他今天没有穿西装,换上了一套冲锋衣,半张脸埋进大大的领口里,英挺的轮廓一下子就柔和无害了许多。

就真的像是在乖乖地等他回来。门灯的光线在他的发顶打下一圈光晕,王源蹲下身来看着他,心口登时就变得格外柔软。

擦着擦着,王俊凯忽然醒了过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他睁开眼睛,眨了眨,然后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就一瞬不瞬地盯着王源,也不说话,不知道认没认出眼前人。

王源蹲在床边,把毛巾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轻声问他:“在哪里喝了这么多酒?”

“你家楼下的便利店。”王俊凯如实答道,声音低沉微哑,“喝完以后我把啤酒罐都收拾干净扔进了垃圾桶里,没有给店员添麻烦。”

不知为何,他突然没由来地添了这样的一句解释,就像是做了好事的小朋友立即邀功似的告诉老师寻求表扬一样,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王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评价道:“那你素质很高。”

“嗯。”王俊凯认真地点点头,“我不是坏人。”看样子真的醉得不轻。

王源又问:“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王俊凯动了动身子,侧过身来面对面地看向他,“因为酒壮怂人胆。”

“你怂什么?”

“我喜欢你……但我不敢讲,怕你不爱听。”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王俊凯沉默了一瞬,摇摇头,“你不知道。”

王源忽然一时语塞,半晌,用喟叹一般的语气附和道:“是啊,我好像真的不知道。”

“你能不能……”王俊凯犹豫着开口,他向里挪了挪身子,拍了拍面前空出的地方,“离我近一点。太黑了,我看不清你。”

王源静默了一瞬,心脏霎时间坠入了一汪酸涩的深潭,他在黑暗里点了点头,“好。”

于是他起身,把枕头摆正了一点,与王俊凯面对面地躺了下身来。

王俊凯定定地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来,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蜷缩了回去。他垂了垂好看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语气落寞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我。”

即便是喝醉了酒,即便是说着这样烂俗的台词,王俊凯依然与矫情搭不上边。他更像是个无计可施的将军,不愿战败,但却明白地知道战役不可重来。

王源没有回答他,言不对题地反问了一句:“怎么把集团改名叫GreeNaive了?”

王俊凯闭了闭眼,断断续续却清晰地回答道:“The naive boy...who likes green...is my lover.”

他想说,在庸碌的生命间,他遇上过一个钟意绿色的少年,自在如风,天真烂漫,那是他的唯一而永恒的心上人。

晦暗的光线里,王源终于缓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王俊凯的脸,“对不起,是我死鸭子嘴硬。我很没用,没有找到办法不喜欢你。”

而王俊凯依旧安静地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逐渐积蓄起某些情绪,那些情绪越堆越高,终于轰然倾倒,烂漫成一片洪水汪洋。他顺着王源的手凑上前去,一点点地把他抱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带着点小心翼翼,像是老旧的电影,却极具仪式感。

终于还原了阔别十年的拥抱姿势,他的手掌轻轻磨蹭着王源的脊背,过往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宽慰。他的呼吸声不太平稳,都尽数埋进了王源的脖颈。怀里的这个人,是他十年来一直想要触碰却一次又一次沦为虚妄的梦,此刻终于成了真。酒精松弛了他紧绷的神经,他鼻子有些酸,一直在王源耳边低低地讲着些什么,反反复复讲了很久,不愿停下来,像是某种执念。

后来王源终于听清楚了。王俊凯在他耳边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念着——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结婚。”

 

 

第二天清早,王俊凯揉着宿醉的脑袋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有些陌生的床上。他头痛欲裂地回想了一下,很多个画面便轰地像Windows窗口一样在他脑海里弹了出来。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现什么差错的话,这张床应该是王源的床,昨晚王源把他收留了下来,还耐心地陪着失去逻辑胡言乱语的他聊了很久的天。

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起自己不由分说地把王源抱进怀里的场景,于是当即便开始慌乱地拼命回忆自己有没有断了片对王源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事。

应该……没有吧?

他没有印象,但他一点也不敢为自己担保。因为他清楚自己对王源的感情,就像稻草搭的几米堤坝象征性阻拦着的山洪海啸。

就在他坐在床上看似在发呆实则在进行着复杂的心理活动时,系着围裙的王源敲了敲门,弯着好看的杏仁眼对他说:“先去洗漱,然后出来吃早饭。”

他连忙应着声从床上爬了起来,晃晃宿醉疼痛的脑袋,走进了洗漱间里。他迅速地洗漱完毕走到餐桌旁,一眼便看到桌上正赫然摆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油炖菜。

“这是……”他迟疑着开口问道,“做给长谷川的?”

王源摆放着碗筷,眼皮都没抬一下,云淡风轻道:“做给你的。”

王俊凯一愣,“我?”

王源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我昨晚说的你都忘了?”

“不不不,记得。”王俊凯立即拨浪鼓式摇头,“只是酒醒以后觉得难以置信,你怎么突然就原谅我了……”

王源不自在地眨眨眼,“十年前你不辞而别的原因,你爸爸都告诉我了。”他低垂下头孩子气地摆弄起围裙的边角,语无伦次地嘟嘟哝哝道,“你总不能要求我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抱着你痛哭流涕,误会你这么久我心里已经很难受了,我也觉得自己很过分。但我这十年里也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也……也经常梦见你。而且你最起码还知道自己没有放弃我,但我一直都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我也有点可怜的,我还以为你玩弄了我的感情呢,毕竟我当年那么喜欢你,当时还生着病,我也很伤心……”

“别说了。”王俊凯长腿一迈两步走上前来,“你这个委屈的样子,惹得我想亲你了。”

王源立即反应过来,慌乱地退后了一步,“别……我已经十年没有谈过恋爱了,你得给我时间适应一下……我们还是先和好,再……”

“谁不是十年,复习一下就都记起来了。”

王俊凯挑起眉毛,伸手揽住了王源的腰身。

门铃响起的时候,王源正被王俊凯托着后脑勺吻得微微后仰。如此成人的接吻方式,他却心动得像十六七岁时一样。

“源君?在吗?”长谷川凉隔着一扇门礼貌地发出邀请,“我做了早餐,你和王桑要来吃吗?”

王源闻声连忙抬手急促地拍拍王俊凯的胸膛,堪堪终止了这次漫长的亲吻。嘴唇有点发麻,他剜了始作俑者一眼,稳了稳呼吸,扬声回应道:“谢谢你长谷川,我已经做了早餐,今天就先不过去了。”

“好的源君,”长谷川凉依旧语气和善,“我理解了。”

“嗯?”王源有点懵,疑惑地小声嘀咕道,“他理解什么了……”

“我觉得……”王俊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然后勾起嘴角,把他抱进了怀里,“可能是理解了你是一个重色轻友的人吧。”

话音刚落,王源开始挣扎,但他抱得更紧。

 

 

八个月后,燥热的夏天开始势不可当地焖煮宇宙。而今时今日的王俊凯,终于被王源反复精心烹调的奶油炖菜治愈了多年来对牛奶味道的恐惧。

果然,病症多数可医,除却药石无医的爱情。

王源坐在王俊凯的副驾驶座上,不知正被载去何处。车上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那来源于破镜重圆的情侣间不应有的长时间的死寂。

直到王源鼓起勇气率先打破了宁静,他歪着头小声问道:“你吃醋了?”

王俊凯目不斜视地看着路,“你说呢。”

“我都搬进你家半年了,你怎么还吃长谷川的醋呢……”王源不明所以,“是我重色轻友表现得还不明显吗?”

王俊凯显然被最后这句话取悦了几分,但依然绷着表情,一本正经道:“我们是不是原本说好了今天下班以后你要一直陪着我的,为了这个我还拼了老命把工作给提前做完了,结果他一说要请你吃饭你就爽快地答应了。”他转过头来瞪了瞪眼睛,“这我还不吃醋?”

“最近长谷川部下有个年轻人正在对他展开疯狂攻势呢,长谷川说那个人追他的劲头就像当年的米仓君一样,搞得他就快招架不住了。”

“长谷川那时候还和我说你也像米仓君呢,你肯定要比那个年轻人更惹人喜欢。”

“快打住吧我的这位脑残粉。”王源揉着眼睛无奈地笑,“你敢说没有长谷川我们能这么快地搞回到一起去?”

“明明我爸更关键……”

“嗯,这倒是。”王源赞同地点点头,没有反驳他,“叔叔最近的病情很稳定,比以前清醒多了。昨晚你没回来的时候他还很清醒地对我说,希望我们俩以后能好好的。”

王俊凯眼底泛起柔和的情绪,“毕竟我哥前年刚给他生了孙子,他对我的择偶要求就没有必要那么严格了。而且这十年我过得并不好,他都看在眼里的。”

“以后的几个十年就好好地过吧,和我一起。”说到这里,王源忽然凑近他,鬼马地眨眨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王俊凯睨了他一眼,“问。”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王俊凯短暂地思索了一下,“你蹲在楼梯口喘不过气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背着你去医务室。”

“不,其实我那次没那么严重……”王源狡黠地笑笑,“在那之前,我高一那年的冬天,有一次我在东校区爬树,爬到一半忽然没力气爬不上去了,你偶然路过,从后面托了我一下。你在学校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我早就认识你了,只不过从那次以后才开始留意你。那天我喘不上气,刚好你偶然经过,我索性就装得更难受了一点……没想到吧。”

“的确没想到。”王俊凯腾出一只手揉了一把身旁人的头,“帮你爬树的事情我有点印象,但你当时好像戴着口罩和帽子,我根本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他转动方向盘转过一个弯,淡淡道:“既然这样,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那天并不是偶然经过,我是在操场上见到你,不由自主地跟着过去的。后来我觉得跟踪这行为有点猥琐,就一直没和你讲。你当时刚上完体育课,大汗淋漓的,样子没有平日里好看,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就被吸引过去了。”

王源愣了一下,随即弯起杏仁眼笑出了声来,“哦,原来我们的恋爱是这样开始的啊。”他搓了搓手,突然冒出了一句,“那会怎样结束呢?”

“我不知道。”王俊凯耸耸肩,“因为不会结束。”

王源盛着星辰的眼睛里笑意更深,也耸耸肩,“那我也不知道。”

 

车子终于在目的地停稳,夜幕初上,只是长谷川凉的公寓门前还未点亮夜灯。

王俊凯探身过去替王源解开安全带,顺便轻轻亲了亲他的嘴角。

王源向下缩了缩,“干嘛?”

王俊凯又亲亲他的脸颊,压低声线道:“既然双方父母都同意了,过几天你有没有兴致请个假和我去一趟国外。”

王源又向下缩了缩,“去国外干嘛?”

王俊凯扣住他的肩膀把他拎了上来,蹭蹭他的鼻尖,低沉的嗓音温柔缱绻——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结婚。”

车上的音乐又循环到了《Lucky》,在王源憋着笑点了头之后,在王俊凯再度落下亲吻之前。

“Lucky to have been where I have been(幸运我所经历过的一切)

Lucky to be coming home again(幸运又能回到家)

Lucky we re in love every way(幸运我们相爱)”

 

“我背你。”王俊凯替王源打开车门,背对着他蹲下了身来。

“搞什么……”王源拍打了一下他的脊背,“你能不能正经点。”

“上来吧。”王俊凯却固执得要命,像个耍赖的小朋友,“就背一小段路,到有路灯的地方就放你下来。”

别扭了一会儿,王源还是认命地趴了上去。

“别急,就快到了。”王俊凯轻笑着,回过头来这样对他讲道。

于是他毫不费力地背起王源,在昏暗的傍晚慢慢向前走。王源安静地圈着他,下巴支在他的肩膀上,迎面而来的夜风微微掀动起他的刘海。

“不累吗?”良久,他趴在他耳边笑着问,“你是打了氮气吗?”

这大抵就是即便成年仍不应缺失的年少浪漫。

时光不肯停歇地向前,却偶尔在记忆中逆行。在十余年以前,他们第一次正式产生交集的那个午后,王俊凯也是像这样背起了王源,快步穿过落满午后阳光的寂静长廊。

彼时王源喘不过气来,伏在他的背上难以安静,王俊凯焦急地蹙起好看的眉,回过头温声细语地对他讲:“别急……就快到了。”

于是,以漫长时间线上的某一节点为中心,时光奇妙地重合了。就仿佛他们之间的这段恋爱,兜兜又转转,也终于走进了一个相似而迥异的新纪元。

 

十年的位移将他们打磨成了自由而无畏的大人,去揭晓与解答那些他们过往所不知道的恋爱始末。

 

然后,去孤注一掷地,去邂逅崭新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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